你已经习惯背叛它们:
黄昏、山谷、一颗棋子的忠诚。
养动物为学会屠宰的记忆,
写日记为遗弃昨天的事。
——《孤独》
001
故乡的冬日漫天乌鸦,它们从市政府高耸的三角形楼顶倾身飞下,带来黑色的风、陈年的雪粒,也带来不详的征兆。小时候,大人们反复告诫我要远离这种叫声粗野的黑鸟。但他们忘记了一件事:事物正是因其禁忌的属性而增添额外的引力。我在童年的冬天花了大量时间观察乌鸦。成群的乌鸦错落地停留在干枯杨树的枝头,如同鸟形果实,它们的静止如此长久笃定,任何一阵风也吹不动它们。但有时它们忽然地起飞,仿佛树枝的一个疏忽。乌鸦的飞临没有任何征兆,它们不遵守集体秩序,也没有任何规律,所以它们每次的起飞都必定引发天空的混乱。仿佛每个人必将到来的死就是这样耐心地等着我们,仿佛每个人必将到来的死就是这样的莽撞和孤独。
002
我目睹过一条金鱼的死亡,比想象中更缓慢,经历更多挣扎、更多绝望。作为一条观赏鱼,它的命运无疑很有荒诞意味:最开始,我注意到它的鱼鳍和鱼尾出现了几个灰色斑点,它的脑袋上有几个白色穿孔。它活动缓慢,瞪着眼睛,拼命鼓动双腮。后来,斑点扩大,鱼的身体渐渐腐烂。我和父亲都注意到了这条病鱼,并耐心地等着它的尸体浮上水面。在它身上,伤口变大,腐烂扩张。每天早晨,我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鱼缸里寻找病鱼。日复一日,我们看到这条鱼更接近死亡,更接近一副鱼骨。
终于有一天父亲把它丢进了垃圾桶里。垂危的鱼躺在包装袋、果皮、废纸构成的微型垃圾山上,瞪着眼睛喘着最后几口气。直到那时,它依旧没有死。我蹲在垃圾桶前看着。鱼临死的样子让我想起我们县那个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三十年的百岁老人。那时候,我常听人谈起他。我从未见过他,但我记得人们谈论他的方式——仿佛既是诅咒又是传说。
003
“记得你人生中第一次触摸猫吗?”
“柔软却强健的流线型肌肉,硬朗却脆薄的精致骨骼,温热的皮毛以及皮毛下高烧般的热度,呼吸时体内像藏着一台小型发动机,以及……”
“以及?”
“内心近乎恐惧的愉悦。比第一次亲吻更令人颤栗。”
004
某一年冬天,我坐长途大巴去另一座城市。车窗外大雾、大风、大雪。我遇上了那年冬天最恶劣的天气。车行驶过杳无人迹的农田和村庄。我看着车窗外肃穆的风景:秋天堆砌的干草垛上覆满白雪,远远望去,大地像一片无边的白色墓地。灰色积云压得很低。忽然,一个牧羊人在路边赶着一群羊的场景迅速划过我的眼前。那一瞬间带来的震惊让我记住(或想象出)了许多细节:风雪中,羊走得很慢,人也走得很慢。牧羊人的皮帽子湿漉漉的,他无精打采的把脑袋缩在翻起来的皮袄领子里。羊摇头晃脑,没什么目的。牧羊人低垂着脑袋,仿佛也没什么目的。他们出现得过于不合时宜了,只是在这世间到处走,就耗尽了他们的力气。
005
羊是一种视觉迟钝听觉敏锐的动物,《山海经》图鉴里,与羊有关的神兽要么缺少眼睛要么眼睛错位。羊是近盲的、错视的,它们的乖巧十分盲目。羊又是敏锐的、胆怯的;它们能从万物细微的喧嚣中分辨出危险的声息。但世上危险太多,它们只好沉默领受着。
006
在我不记事的时候,我家曾经养过一只狼狗。我通过家庭相册认识它。照片上,一生讨厌动物的母亲和它异常亲昵。多年后,父亲去世,我劝母亲养一只狗陪伴自己,她断然回绝。短暂的沉默后,她第一次说起二十年前当那只忠诚的大狗受伤死去时她有多么伤心。
后来,我在别处读到一则笔记:“老狗们在年老体衰时所梦见的,不是新的主人,而是另外的屋子、陌生的楼梯、奇怪的味道、不熟悉的家具和地形。你要做的就是不要打扰它们。”
他正在别处——这种想象似乎虚弱地填补了那些死者留下的巨大空洞。
007
“为什么喜欢猫呢?”
“因为在别的事情上——关系、事件、灾难、时间等——认清了自己的限度。猫是日常生活中最轻盈的梦想。那些梦想的事物就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自身的匮乏。不妨大胆假设:自信的时代偏爱狗,怀疑的时代偏爱猫。”
“那么走投无路的时代呢?”
“我们就在爱里陷入迷狂,好填补自身病理性的绝望。”
008
成年人去动物园,不仅无法体验昔日的童真,反而只能确证自身难以自恰的处境。动物园传达着我们成年后才明白的悲哀秩序:优美的天性因长久的压抑和禁锢变得迟钝和笨拙。童年时,我们去看动物。成年后,我们去看万物生灵如何或精巧或蛮横地被囚在它们的牢笼里。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好像童年时的“我以为”和成年后的“我确是”——动物园是我们梦幻破灭的参考地。
009
人民广场竣工那天,全县人民都聚在广场上参加竣工典礼。人们也终于看到了新县长——一个戴眼镜、大腹便便的男人。他说了什么话没人记得,但竣工仪式令人难忘:先是一个黑色大理石纪念碑揭晓仪式,石碑上写着当地简史、常住人口、地理经纬度。我尤其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人在地球上的时空位置,意识到世界除了此处还有别处,除了此刻还有此前。接着,喷泉的水伴着音乐和光柱被喷射到高空,五彩的水光照亮了逐渐暗沉的黄昏。最后,贴着碧蓝瓷砖的人工河里放入了一万条锦鲤。
人们的狂欢状态十分短暂:大家每天都要去人工桥上看锦鲤,要充满仪式感地绕着纪念碑走一圈,要巴巴地等着每天八点钟的音乐喷泉时间。后来,孩子们率先发现,锦鲤一天比一天少了——有人偷偷捞鱼,又过了几个月,县长被调走,人工河无人维护,鱼死去,水干涸,音乐喷泉永远关闭。广场仿佛被搁置的丑陋遗迹。只有黑色石碑还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第一句写着:nilka这个地名来自蒙古语,意思是“婴儿”。那时候我还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人类的历史有多少年,只看见百科全书上说鱼的历史有三亿年。
我最后一次去广场上看鱼的时候,有个少年站在干涸的人工河底,他正骄傲地向同伴展示一副他刚找到的鱼骨。我凑上前看了一眼,那洁白、古老的鱼骨看上去确实像已经活了三亿年。
010
冬日里吃雪的老马,四脚被缚在雪地上的老马——是动物的柔弱时刻,而不是强硬时刻,让我们看见亘古时空中的近巫的庄严形象。试着凝视一匹老马的眼睛,它们的柔弱对我们是一种启迪。
011
他对我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养动物,在对待生命的问题上,他总是犯错。
至于我,我养过很多动物:猫,狗,兔子,乌龟,文鸟……后来有一些走丢了,有一些死了。我积攒了很多养动物的经验,我尽可能避免犯错。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犯错。现在我的旁边有一只猫,它在睡觉,刚从手术中恢复。经过这么多事后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些异质的、古怪的小生命。在对待动物这件事上我们永远都是新手,正如我们杂技般的一生,不也是时刻阻止自己从什么地方跌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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